姜夔这首词的主题思想,他已经在小序里用“黍离之悲”一句话点明。那是怀念故国、憎恨敌人残暴的感情。我们读这首词首先被激动的,是“自胡马窥江去后,废池乔木,犹厌言兵”,是“渐黄昏,清角吹寒,都在空城”几句,这是表达主题的文字。它用杜牧“青楼梦好”几句,只是这个主题反衬的材料。同样的材料可以为不同的主题服务。我们不能因为它所用的材料的思想内容是该批判的,便连坐整首作品。因为估定一首作品的思想性,主要的是它的主题思想而不是它的材料。
固然,这首词有它的局限性,张孝祥写的《六州歌头》,在当时有鼓舞人心的作用。而姜夔这首词的感情毕竟与孝祥的《六州歌头》不同。这由于他们的政治地位和生活感情不同。姜夔在南宋,只是一个落拓江湖的高人雅士,不是属于社会反抗势力一面的人物,这首词有其局限,我们原不应过高估计它的思想性。但是若由于它用杜牧的典故,就认为它是思想性很差,我却不同意。从前也有人拿杜甫《哀江头》诗的“细柳新蒲为谁绿”来比姜夔的“念桥边红药,年年知为谁生”几句,并说《扬州慢》是爱国感情很浓厚的作品,我也不同意,这都是不合分寸的说法。
以上是我对有些人粗率地批判古典文学用典故的一点看法。辛弃疾有些词原有好“掉书袋”的弊病,姜夔也有许多情感不健康的作品,但对上举的他们的两首词,却要仔细研究,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。
把运用典故这一古典文学创作方法提高到理论上来接受,当然还要深入研究讨论,本文只做些粗浅的举例说明而已。
说小令的结句
词里的小令,因为体制短小,造句特别要凝练。结句更要语尽意不尽。一首小令的结句好,会映带全首有光彩;结句不好,前文的好句也会为之减色。所以结句往往是关键所在。这情形正和绝句诗相似。这里举几首《浣溪沙》做例子。
《浣溪沙》全首只有六句,四十二个字,上下片各三句,它的每片末句,颇不易填,不可“掉以轻心”。先谈谈北宋晏殊的一首:
一曲新词酒一杯,去年天气旧亭台,夕阳西下几时回。 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小园香径独徘徊。
这是怀旧之作。上片由眼前景物引起对往事的怀念:现在唱词喝酒,天气、亭台和从前一样,但是从前的一切,已如“夕阳西下”,成为不回的过去了。下片拈出两件小事情“花落”和“燕归”。“无可奈何”和“似曾相识”都是成语,把它联系在“花落去”、“燕归来”的上面,由熟得生,转旧成新,便成为名句。花落是无从挽救的,所以说“无可奈何”。燕子是年年重归旧窠的,所以说“似曾相识”。这首怀旧词主要是感伤过去的往事,但是这里不单单写“去”,却接着写“来”,以“来”烘托“去”,便比单单写“去”更浓挚。以“花落”比人去,是寻常语;以“燕来”反衬人去,便是加倍写。燕子是双双回来的,也更足勾引起人去后的孤零之感。还有,在这首词里,写“去”是本意,是主;写“来”是余文,是宾。一般写论文,主意当然重于余文;在文学作品里,有时余文却比主意写得出色。如柳永《雨霖铃》中“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冷落清秋节”这句是主意。接着“今宵酒醒何处,杨柳岸晓风残月”,是点染主意的余文。这余文却是胜于主意的名句。一般写论文,主意写在后面,总结全文,起画龙点睛的作用。但是文学作品里,余文的地位有时重于主意,要放在主意之后。这首词把“燕归来”句安排在“花落去”之后,正和柳永《雨霖铃》的作法相同。这样安排会更增强全词的唱叹声情。